梦镜•秘封号三日洄游

第〇日•子时

第102瓶水。
音芝把贴着写有“102”的蓝色笔迹的胶布的饮料瓶中的水倒进浴缸里，透明浴缸里早已盛得满满的液体像块巨大果冻一样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又平静的悄无声息。
三个月了。如果一切都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就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浸泡进去，再也，不出来。

她弯下腰去，捏着鼻子把脸压进水里，然后松开手，感觉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夹紧了自己的脸部皮肤。她努力撑着，直到快要窒息才用力抬起头来。竟然有一分半钟。
这算不算很会闭气呢？
她再次站直身体，赤脚踏进不停摇摆的水中，仅仅是轻微的浮力和倾斜的底部就让她有点站立不稳。她最后一次挺胸深深呼吸。
再见啦，这无比熟悉的，无处不在的空气。
在心里默默地这么说着，她终于鼓足勇气，把整个身体，蜷缩进了浴缸中。
只有墨黑的直发在水的表面漂浮着，看起来像极了三流鬼片。
再见啦，这讨厌的空气，这讨厌的家，这个像被个不通气的罩子给密封起来一般的小镇，自己想逃避的一切。

音芝第一次发现自家的浴缸有这么大。像个蛹一样缩在里面的自己被水浪冲得往侧面倒去，竟然一点也没撞到它的边缘。
而且，浴缸里的水忽然变深了，她的身子正在往下沉，水中的光线从上到下渐层变暗，脚下已是黑黑的一片。
我这是想自溺，可不是想穿越啊。
音芝很惊讶都到这份儿上了自己还有自嘲的功夫。但紧接着痛苦的感觉就开始侵袭了她的身体。
她坚持着躺平了身体，冰冷的水向鼻孔里嘴里涌进来，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迷路在超大号水族箱里面的一条快要窒息的鱼。
意识慢慢抽离。

第一日•丑时三刻

是一切结束之前的幻觉吗？
各种各样的面孔，场景，开始在黑暗的视线中闪现。每一个场景里，总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立在僻静的角落里。
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音芝。
许音芝。

第一日•午时

她忽地睁开了眼睛。
像潮水般涌进视野的阳光刺得她一时间眼前发花，让她反而来不及惊讶自己还呼吸的到空气。重要的是……自己怎么会在这儿？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公路旁。
眼前充斥着黄澄澄如在电影场景一般的光线，说不清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时的阳光。公路蜿蜒着从大片的稻田中穿过，远方是绵延的青黑色的山脉。这稻田，这山的形状，是自己居住的小镇的南部郊外。但是那条公路，怎么自己却完全没有印象？
音芝的身边是一根破旧的生了锈的看起来像是公车站牌的东西。她抬头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远方却忽然传来了隆隆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场景之中，却格外的明显。
转回头来，一辆长长的巴士，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公车的形状有点像个大面包，外观是破旧的白色带暗红色条纹的样式，处处透着前个世纪的中古气息。车门在公车停下的一瞬间，吱呀呀疲倦地向一边叠去。
音芝一时间有点害怕，她想闪到一边去，却动不了。
门的里面，有一个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用极为悠闲的姿势坐在驾驶座上，修长的几乎有点纤弱的身体套着板正的天青色排扣驾驶员制服——那外套长裤帽子的造型都是怀旧的只有漫画里出现的制式——帽檐被压的有点低，额发几乎遮住眼睛，但那略带棱角的清秀脸孔确实是向着自己的方向的。
车里似乎空无一人，只有这个望着自己的少年司机。
“哟。”他开口说话，声音仿佛直接出现在音芝的脑海中。
“欢迎乘坐，秘封号三日游班车。”

“……秘封号？”
音芝有点发愣，不记得自己曾经预定过这种旅行团。不这不是重点……
她懵懵懂懂地一时间找不到吐槽点，身体却仿佛不听驱使一般，扶上了公车门口的把手，把脚向台阶上踏去。
车内意外的宽敞明亮——或许是因为没有人的缘故，四周的窗子明晃晃地透进黄色阳光，地板是原色的木板拼成，不少地方磨的发白，向下略微倾斜。她站定身体，回望向那个看起来比她要小上几岁的男生。
“这辆车，是通向哪里？天堂？地狱？”
自己的话，应该是下地狱比较适合吧？
“呵，当这是灵车？”男生抬头笑起来，帽檐滑下来挡住了眼睛，连肩膀都在颤。音芝被晾在一边不尴不尬，想出口说什么，对面的制服少年却又从帽檐下透出视线来，打断了她。
“这里通往的是——旧日哦。”
“旧日……”
音芝下意识地重复着，本能地想再向前走，迈出半步，鼻尖却接触到了什么冰凉的固体，整个身子被生生顶了回来，一个惊讶，男生早已又笑出声。自己伸手向前摸去，才发现其中玄机。
隔在自己和制服少年之间，并且整个把这辆大而破旧的公车纵向分成两半的，竟是一面玻璃的墙。
这薄薄的墙明净透明的过了头，不摸上去根本无法察觉到它的存在。音芝大感莫名其妙的时候，男生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
“在旅程刚开始的时间，这面镜子是禁止通过的哦。”
明明是玻璃么……音芝想着，男生的声音从玻璃的对面透过来却一点也没有沉闷的效果……不过跟这一系列的怪事比起来，这件事也微不足道了。
“请坐在那边吧。”
男生伸手指向离车门最近的座位，然后从悠闲的姿势恢复了正坐，重新发动了车子。
“在这之前，我有个失礼的问题。”
“嗯？”
“请问，你的名字是？”
随便就让自己上旅游班车，然后现在才问自己的名字吗。音芝又好气又好笑。
“音芝。许音芝。”
“许音芝小姐，接下来三日的旅程我将为您效劳。”男生摘下制服帽来，优雅地对她行礼。
“在下是‘Onirii’编号No.34，您尽可以称呼我为‘34号’。”
34号。
是个在自己的生命中，有什么意义的数字吗。音芝茫茫然想不起来了。

秘封号公车，沿着本不应存在的镇郊公路，缓缓行进。

第一日•申时

车内太安静了，34号少年不再说话，套着干净的白色手套的双手专注地握着方向盘，音芝朦胧地想要睡去，半梦半醒间，自己一时间真的以为什么公车什么34号都是死前回光返照的梦了。
她真的做了梦。
那是似乎蔓延到世界尽头的灰蒙蒙的色调，尽管在室内，却也仿佛下了重重的雾一样，什么也看不清。
自己正赤脚站在室内冰冷苍白的石块地板上。寒气从脚心冰锥一般钻进来渗透了全身，她颤抖着向前摸索去，心跳快的自己几乎站不稳，这里是哪里？眼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楼梯，她一步步攀上去，
楼梯的尽头同样是那寒冷的地面，样式简单千篇一律的箱子从墙角密密麻麻堆满到脚边，她扶着身边的箱子向前走去，前方隐隐有光芒散射在雾气上，渐渐地，雾气之中，显现了一个模糊的，幼小的少女的轮廓——
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一下子击中了自己的心脏，她轻声呻吟着，双脚一软跪坐下来，再也没法前进一步。
忽地，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拍在她的肩膀上。她尖叫一声差点休克过去，眼前却一下子出现了34号少年的脸，对她比着“嘘——”的手势。
“这……”音芝一时说不清应该安心还是应该惊讶，“不是梦？”
男生笑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这是三日旅途的，第一站。”

有点儿超速的心跳因为少年的出现奇妙地平静下来。她坐在那里看着制服少年向前走去，灰色的雾气自动地向两旁分开，她看清了。
如城堡一般的大屋，顶楼的大房间，整面墙一般大的透明落地窗。从这里望下去，下面的一切，鲜活的如同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但是永远也无法，亲手触摸。
在遥远的地方做着最新锐科技的研究，每三个月才会回来一次的父母，对六岁的女儿采取了养猫一般的抚养方式，堆在墙角的是装有食物和水的储物箱，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箱子按照编号自动开启。日常照料、教育由智能机器人进行，除授课之外仅进行必要的交流。房间里有足以维生，自动自我清洁的一切设施。也因此，少女被一直关在这间房子里。
一步也不许出去。

“每天每天，就只是坐在这里，目不转睛地透过这层玻璃，看着窗外。”音芝说着，走到坐在窗前，仅穿着一件又长又大不合身的白色T恤的小女孩旁边，蹲了下来。
“因为只有这里，才能望见最远的风景啊。”
小女孩的视线依然空洞无物地投向远方，对两人的到来似乎浑然不觉——倒不如说，她根本就和音芝与34号少年存在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一样。而那小女孩的面容——
——却竟和音芝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般仿佛。
“是的，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七年时光，一直成长到十三岁的，” 音芝此刻反而语气轻松起来，亲昵地揉起依旧一动不动的小女孩的长发，“就是我啊。”
她又转过头带着隐约的笑意看了眼身后的人，“喂，跑过来揭别人的童年心灵伤疤，就是你所谓的‘旧日’吗？34号制服美少年？”
美少年不置可否地蹲到她的身边，伸手向窗外指去：“那是？”
窗外仍然是灰蒙蒙的色调，但是雾气已经随着少年的出现而消散了。从远方延伸到眼前的蜿蜒起伏的绿地，灌木丛却绿的清新，在绿色之中，她看到一团红色，红色的，小小的身影。身边的小女孩的眼光忽然动了起来，随着那窗外的红色身影，不时地闪烁着。
“不知道啊。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每天，都能看到那个孩子了。”
音芝说着，索性并拢双腿坐了下来，把脸往膝盖后面埋去。
“每当我那个时侯开始望向窗外的时候，她就在那里跑来跑去，牵引着我的视线，一直玩到晚上才消失，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一样。我当时在心里想，尽管她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但隔着这一面玻璃的我们，或许也算是朋友了吧？”
毕竟，在那七年里，她们隔着这面玻璃，陪伴了彼此短暂而漫长的寂寞时光。
“在那之后，怎么样了？”少年问。
“十三岁。”音芝说着，用右手无意识地向后拢着头发。
“父母工作的空间站出了泄露事故，像一切狗血的故事一样，他们死在了那场事故之中。”
音芝的语气，平静的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情一般。
“被关在密封笼子里的小猫什么都不知道，她吃光了最后一个箱子里的粮食，负责照料她的机器人因为久疏维护而寿终正寝了，一只陪伴着她的红衣身影也消失了。于是小猫开始发狂，抓墙，撞玻璃，啃箱子。偶尔发现了这一切的邻居叫来警察救出她的时候，她已经跟野猫没什么两样了。”
音芝看着少年眯眼笑起来，“而且还差点变成干尸哦。”
为什么自己可以用如此欢乐的语气说出这么残忍的事。

少年沉默不语地望着他，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口，少顷才问，“再之后呢？”
“被从房间抬走的时候小猫一瞬间恢复了理智，她最后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个红衣的身影，立在那里，从未离自己如此之近，对自己挥着手，似乎是在告别。”
“她的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静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然后，因父母系因公殉职，她由政府负担了抚养资金，被送进了，这个小镇的公立学校。”
音芝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目光望向那远方的山形线之上，灰蒙蒙的天空。
“那里——就是下一站了吧？”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音芝从背后拥抱了那枯坐在那里的幼小少女，然后转向自己，搭上他伸过去的手。
“走吧。”少年说道，音芝默默点点头。
拉着音芝走出房间门的时候，雾气重新笼罩了这冰冷孤寂的房间，窗边少女的身影在雾气中慢慢变成红色，幻化成一片枫叶，飘散不见。

大屋的门口，秘封号公车正停在那雾蒙蒙的空气中。
“对了。”坐上驾驶座，少年忽然转头问女生，“有个失礼的问题。”
“什么？”
“你的名字是？”
“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
“抱歉。”少年自嘲地笑起来，“我有‘间歇式选择性失忆症’。看来这一次，选择的对象，是你的名字呢。”
真是倒霉……音芝想着没好气起来。
“音芝，许音芝。”
“许音芝小姐。”少年再次摘帽行礼，“接下来，是我们三日旅程的，下一站了。”

第二日•亥时

又是安静的公车之内，灰蒙蒙一点也没有原本的黄澄澄可观，音芝愈发觉得无聊，她站起身来往中间摸去，那面玻璃还在。
就像童年时代横亘在自己和那红衣女孩之间的窗子一样，看不见却又存在得无比真实。
她觉得心里有不舒服的感觉隐隐地浮上来，她忽然开始明白，这面玻璃放在这里的意义所在了。
“还是，不能过去吗？”她问道。
“还没到那样的时间哦。”少年说道，驾驶着公车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中转弯，“对了，你的名字是？”
忘得真快！女生忍不住拍了下玻璃，“许音芝！“
“许音芝小姐。”34号少年脸上挂上人畜无害的微笑，“第二站，到了。”
她看着男生漆黑如墨的眼眸，忽然感觉视野中出现了一圈圈波纹，意识一下子就朦胧了起来，她扶着玻璃，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下滑。
是梦要醒了，还是下一个梦？

天文部。
这是个听名字就注定了是个人数稀少，被孤独和渺小感包围着的社团吧。
“为什么？”制服少年抬起眼睛问。
“观星的话，总是要在宁静而晴朗的夜里，一个人静静地守望。人一多起来，叽叽喳喳的喧闹，就没了那份耐心和兴致了吧。”
音芝说着，背着手，在深蓝色的天幕背景中甩着长长的发尾向前走去。

在中学里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孤儿少女，似乎已经远离了童年的阴影，在同学们中间总是表现出活泼开朗的样子。只是，那样的原本应该要成为社交花的少女，却选择了那样一个无人问津，几近废部的社团，理所当然地做了天文部的社长之后，部里也没有再招收过任何一个社员。
“这样一来，就能理所当然地，从学校里大家的视线中消失掉了吧？”
公立学校最高的建筑物顶端，穿着公立学校的蓝色制服的许音芝，在挂着锈迹斑斑的“天文部”牌子的小屋里，轻轻地晃动着土黄色的老式望远镜。
是的，自己的心，终究还是无法向任何人敞开。越是同其他人靠近，脑海里就越是一次一次出现童年大屋落地窗的冰冷场景。那样的恐惧，深入骨髓，整日积累下来的负面情绪，只有在这高高的，接近天空的，只有一个人的地方，才能被缓释出来。
小屋靠北的墙壁上有一扇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窗子。晴朗的夜晚，总会有一方星空透进来，照射进少女的眼睛里。
“其实望远镜一直都是坏的哦。”音芝指给少年看那早已缺了一角的镜片。
“但是，只是这样地看着，就足够了。一开始是只有晚上的时候会在这里看星空，后来，就算是白天也会忍不住来到这里，最后那样的恐惧逐日加深，甚至……”
音芝定定地看着窗外，眼神黯淡下来。
“干脆终日地，呆在这里，再也不出去了。”
“又回到了童年的状态中吗……”
“被从小关在笼子里的小猫，已经无法再习惯外面的世界。尽管它曾经如此的向往，但是她能适应的，却只有躲回笼子里，隔着一层无法穿越的玻璃，看着笼子外面的美丽世界，如此而已。”
“就算离开了原来的笼子，也会本能地去寻找另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下来的笼子。”
“就是那样。”音芝自嘲地笑起来，看着34号少年的白手套，“很可笑又可悲，不是吗？”

从这个窗口望出去，除了能看到天空之外，还可以平视看到这建筑物顶端天台的栏杆。
“实际上，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来这里。那个地方，”音芝指着天台的栏杆，“也不时会，有人停驻。”
毕竟可以算是校内风景最好的地方，虽然需要爬上漫长的旋转楼梯才能到达，也还是会有人来到这里。只不过，这间小屋的钥匙就只有音芝才有，因此其他的游客就只是在外面徘徊。
“有的背影来了又去，有的背影来了之后跳下去。”
音芝用念童谣的口气轻轻念着。
她从没有在这里看到过相同的身影。
直到那一个的出现。

第三日•卯时

许音芝迷迷糊糊地被少年摇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自己居然是在这个小屋里过夜的。
34号少年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温柔而礼貌地微笑。
“第三日的旅程开始了，对了，您叫……”
“……许音芝。”女生已经认命了，伸着懒腰爬起身来，掀开少年从车上给她带来的毯子。
“对了。”接过毯子的少年忽然说，“那个，似乎已经，来了哦。”
音芝一个激灵，一下子跳起来，两步跑到床边，用手急急忙忙擦去清晨玻璃上的水滴。
心脏又开始充满紧张地加速跳动了。
清晨，天空却已经如此的晴朗蔚蓝，然而只有那不远处无声地站立在天台栏杆旁边的身影，却居然怎么也……看不清？
是的，她看不清，就像是记忆的相片在关键的部分被涂抹的模糊了一样。然而，从那熟悉的轮廓，和自己加速的心跳上，音芝知道，就是他。
不知道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直到第二次出现才被音芝注意，然后就是每个星期的同一时候，都会出现的人，神秘的，男生的背影。
“慢慢地，终于第一次有了，去到那个栏杆边，他的身边的冲动。”
音芝神经质地抓着校服裙子的下摆，喃喃着。
虽然从未见过他的脸，也丝毫不清楚他的身份。但是心中总是直觉地觉得，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可以理解自己，一定可以取代这间笼子的作用，一定可以，让那永远无法翻越的玻璃，消失掉的。
只因为，他跟自己，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种人类吗？

“于是，原本的恐惧累积变成了勇气累积。慢慢地劝服自己勇敢地走出门去，想着各种跟他要说的第一句话……每次看到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勇气的累积总会加速好几倍……”
“可是……”
“有一个，”少年接过了音芝的话，“有一个你以为已经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生命中的影子，出现了。”
“……”
音芝忽地咬住牙，抱住头，痛苦地伏了下去。
第五年．
在公立学校的第三年音芝邂逅男生的背影，第五年终于积累了足够的勇气，走近他。
可是，那个红色的少女的影子，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那个在童年时光里与音芝隔着一面落地窗互相陪伴着的红衣女孩，和音芝一起，长大了。
然后，出现在了，那个男生的身边。

第三日•巳时

曾经拥有我向往的那个世界。
如今又抢走我终于有勇气去碰触的东西。
为什么。

“她……推开了小屋的门，跑出了天文部的屋子……”
音芝蹲在地上，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眼睛大睁着，仿佛亲眼目睹着那可怕的场景。
“跑到那两个人的背后……那正亲切地，快乐地交谈着的，两个人的背后……”
“她……撞破了那玻璃，那镜子……去到了，她曾向往的那个世界……”
“只是，她在那个世界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两个人……推了下去……”
音芝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把头深深地埋起来，已经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她在那之后逃回了家中。
翻出了那足足三个月份量的，每一个都贴有数字标签的饮用水瓶子。
然后，开始在第一个瓶子里面，注满水。

“那么。”音芝忽然站起身来，直直地望向面对着她，默然不语的34号少年，泪流满面。
“请把我，带到地狱去吧。”

眼前的景色忽然扭曲起来，小屋，栏杆，天空，一切都如被卷入了漩涡的画布一般向中心旋转汇聚而去。然后，原本的场景，重新显现在她眼前。
她还站在秘封号公车之中，面前是那透明的几乎看不到其存在的，玻璃墙。
她无意识地伸出手碰触过去，却忽然在耳中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
“叭。”
手指按上去的地方，玻璃的表面，出现了一张蜘蛛网。
网络呈放射性迅速地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咯吱吱的声音就这么充斥在公车内整整一分钟，然后，正面玻璃墙，就那么随着最后的声响，散碎了。
先是散碎成玻璃的碎片，然后化为光点，缓缓地向车外飘去。
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的音芝，仿佛听到了从驾驶座传来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许音芝。”
少年忽然笑起来：“你却不叫许音芝。”

她瞪大了双眼，身体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着，34号少年的话如同响雷在她脑中炸开。她动摇的视线中，只看到制服少年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把她的身体抱在了怀里。
“醒来吧。”少年的声音轻柔地传入意识中，“音梦。”
眼前的景象随着那两个字猛地疯狂变幻起来，童年的，少女时期的，种种存在不存在于记忆中的画面在撕裂、堆叠、扭曲，头疼欲裂。忽地又回到了那最后的场景，自己脑海中充满了疯狂，向着栏杆旁边的两个人，冲过去。
那两个人，对着自己，转过了头。
时间一瞬间慢了下来，她的脸上出现不可置信的表情，那两个人的面孔，她看清了。
一个是34号少年。
另一个，竟是自己。
陌生的，穿着红衣的自己。

冲向对方的脚步无法停止，她就这样从两个人的中间穿过，高高地越过了栏杆，跌了下去。
视线里，只有黑暗。耳边只有风声，然后是水声。
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沉没，慢慢地如那面镜子一样碎裂，消失于无形。又有什么，却在向上浮起。
有一只手，套着白色手套的，温暖的手，拉起了她的身体。

第三日•亥时

她被从浴缸中拉了起来。浑身湿淋淋的，浸透水的刘海遮住了双眼，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条长长的浴巾包围，她颤抖着在对方的牵引下，迈出了浴缸，踏在了冰冷的地上。
她努力地向前看去，在她面前的，果然，是那位少年。
那曾经是她镜子对面的憧憬的，将她拉出疯狂的躯壳的，34号少年。

“我……”她发紫的嘴唇开合着，“到底是谁……”
“你在那面落地窗的窗外，在那天台栏杆的彼端。”少年轻轻说道，“你是，许音芝的，另一个人格，许音梦。”

她在童年中，封闭独居的孤寂逐渐达到了顶点，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她内心的潜意识深处，慢慢分裂出了自由的第二人格，许音梦。
那个穿着红衣的第二人格，代替本体，在那面玻璃之外，本体所憧憬的世界里生活着。一直到她被救出那个房间，许音梦的人格才短暂的消失。
然而，在学校里接触着他人的本体人格，却因为童年无法消弭的阴影而再度陷入自我封闭状态。34号少年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她窗外的世界中，为了将她再次引出那封闭的空间。
“你，是谁？”她问道。
“Onirii。”少年的嘴角微微弯起，“多读点神话吧，那个词的意思是——梦神哦。”

但是，令少年没想到的是，在引出本体之前，却先引出了红衣的第二人格，与此同时也引出了本体人格对第二人格疯狂的嫉妒。当然，她的谋杀行为不可能杀死原本就没有实体存在的红衣人格，更不可能杀死梦神少年。
再之后，就是本体人格绝望的自溺，以及，秘封号的三日之旅。
“我……”
恍若隔世。
现在这个躯壳里的自己仿佛根本不是原本的自己，虽然一切记忆都真实的无可质疑。那，现在的我，是……
“许音芝的人格，已经被她以自溺的形式抹去了哦。她把自己的躯体，让给了你。”
她最单纯，最美丽的愿望，诞生的自己。

大厅的自鸣钟忽然奏起了美妙的音乐，第三日的午夜来临。
“许音梦小姐。我们的三日之旅，圆满的，结束了。”
梦神少年用手轻抚，她身体周围环绕起暖风，湿淋淋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干爽，白色的连衣裙染上了红色。他拉着她的手，走出了大屋，重新踏上了那辆不知何时变得崭新的公车。

“去哪里？”她问他。
“梦的世界里，时间是不会前进的。”
“因此，旅行，也没有尽头哦。”